2013年04月21日
第一趟專訪李柱銘。到了6月,他75歲了。看見他,像看見時光隧道,令人想起很多走過的日子。你有你生活的內容,他,是遠遠一個記號。
3月27日午後,第一次訪問。等待中,回頭見他側倚辦公室門框下細閱文件。走進來,他淡淡微笑握手,然後,隔着一張寫字枱,大家都是陌生人。資深大狀先問記者:「民主怎麼會有品味?我們現在講民主是要犧牲的。」
民 主品味,可以圓說。至於為民主犧牲,最少得從一世紀前的歷史開始思考。甘地用心靈力量跟英國槍炮博弈,若果我們繼續用語言跟何謂愛國愛港的說話周旋,那不 會是出路。看李柱銘八十年代的文章引用鄧小平說話:「如果有一個好的制度,壞人也做不了壞事;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制度,好人也做不了好事。」中英簽署《聯合 聲明》後,在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原則,以及民主回歸的共同願望下,他一直爭取普選特區行政長官及立法會。爭取88直選時,他經常站在大專生裏 面。轉眼30年民主路,由戴耀廷這一輩法律學者倡議佔領中環,為實現普選找真實出路。
3月27日午後,第一次訪問。等待中,回頭見他側倚辦公室門框下細閱文件。走進來,他淡淡微笑握手,然後,隔着一張寫字枱,大家都是陌生人。資深大狀先問記者:「民主怎麼會有品味?我們現在講民主是要犧牲的。」
民 主品味,可以圓說。至於為民主犧牲,最少得從一世紀前的歷史開始思考。甘地用心靈力量跟英國槍炮博弈,若果我們繼續用語言跟何謂愛國愛港的說話周旋,那不 會是出路。看李柱銘八十年代的文章引用鄧小平說話:「如果有一個好的制度,壞人也做不了壞事;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制度,好人也做不了好事。」中英簽署《聯合 聲明》後,在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原則,以及民主回歸的共同願望下,他一直爭取普選特區行政長官及立法會。爭取88直選時,他經常站在大專生裏 面。轉眼30年民主路,由戴耀廷這一輩法律學者倡議佔領中環,為實現普選找真實出路。
當年拒與殺人政權溝通
82年史詩式電影《甘地傳》上映,也在那一年,李柱銘比戴卓爾夫人早一個月初訪北京,目的是討論香港司法仲裁問題。後來他接觸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李儲文 及李菊生等人,促成終審法院設於香港、邀請海外資深法官來港出任終審法院法官等建議。他轉告當時的律政司唐明治(現時香港資深大律師名單排名第三),對方 對香港能繼續實施普通法感到高興。李柱銘八十年代初任大律師公會主席,一心維持香港司法制度不變,後來才想通,沒有民主,根本不能確保健全法制運行。自 由、民主、法治與人權是並存的,由此他走上參政之路,後來與司徒華一起出任基本法起草委員,從最初得到北京的信任,到89年六四事件後變為敵對。那 一年暑假,香港人陷入憤怒與焦慮之中。李柱銘在一個六四研討會上,與梁振英同場。火熱的政治氣候裏,一個是寸步不讓的政壇明星,一個是說話條分縷析的後起 之秀。一個公開決絕不與鄧李楊政權為謀,一個主張溝通對話。與會巿民對李柱銘激昂言論默默聽在心裏,他說拒絕跟殺人政權做事,誰擔當得起反對的角色?只 是,香港人還要在香港生活,找能信任的代表商定眾人前途,我們知道誰可信賴。後來會上有人禁不住問李柱銘為何要放棄反映港人意見的機會,全場掌聲熱切,大 家都是為憂慮發聲。那個時刻,李柱銘不去溝通,親者痛,仇者快。會場上的梁振英,從心裏笑出來。李柱銘也很相信自己的心,一臉鐵黑。
「這樣殺人, 當時香港人真是很憤怒。」馬丁聽別人述說自己的故事,很感興趣。「這個說要溝通的,你現在知他是共產黨員。梁振英接手毛鈞年任基本法諮詢委員會秘書長,最 初以為毛鈞年有柏金遜症,後來才知他是共產黨黨員,在大陸無意中暴露身份,失去騙人的價值,所以由梁振英接任。」最終,他與司徒華沒有再參與起草基本法工 作,鄺廣傑及查良鏞亦辭任草委,扣除一人離世,剩下18個草委當中,11人聯署要求中央加快民主步伐。結果,定出頭十年內不會普選特首,十年後循序漸進產 生。
24年後的今天,李柱銘以75歲之齡,為戴耀廷佔領中環行動隨時候命;24年後,2017年普選行政長官仍是逝去的諾言,梁振英成為行政長 官。「再走一次,我都會行這樣一條路,還有別的路嗎?一是移民一是搞革命,不信他(共產黨),就只有革命。」問題是,我們選擇了相信,並且等待。
兒子曾要擺脫他的影子
4月2日,第二次訪問在山頂餐廳進行。李柱銘剛遊京都合時賞櫻,他說以前看過滿地落櫻,也是絕美的。花落無言,要不要去佔領中環,是香港人跟自己民主底線的較量。拿生一個孩子、又養大一個孩子的時間去等候普選,我們還有更大的忍耐力嗎?
山頂餐廳玻璃屋邊,李柱銘尖削臉上兩顆眼睛垂下,右邊一條白色眉毛特別搶眼。他喝熱朱古力,記者飲cappuccino。屋頂雨水不斷滑下去,等不停的。有時他呷一口水,像要把突襲的感覺吞下。在等待的侷促裏,不同人心,昨天、今天與明天也有屬於自己的民主味道。
「佔領中環,是不是思想上的革命,即使不是行動?」記者說。
「(革命)這兩個字,你惟有避開,一說革命,他(北京)就嘈啦。」
「坐監沒問題嗎?」
「坐監沒問題,我預備了坐監,如果叫我坐監就坐監,坐監不是大事,為正義坐監,心裏舒服,跟殺人坐監不同。」
「有沒有想過不容易讓你坐監,如果李柱銘坐監香港人會怎樣?」
「有些人會說:『等咗好耐囉。』」他說自己坐監沒有重要性,陳日君樞機坐監才大件事,世界大新聞。
「成功爭取民主的領袖都曾坐監,監獄生涯不容易,如果你坐監會做甚麼?或者看甚麼書?」
「最 要緊是有電腦,甚麼書都看到了。」這位香港排名第一的資深大律師沒有深究法例是否容許獄中用私人電腦。曼德拉被關在羅賓島之時會看書,包括因為反對南非種 族隔離政策被跟蹤、家宅受襲擊的作家André Brink的小說,他的作品,改變了獄中民權領袖對世界的看法。獄裏獄外,抗爭是漫長的,而目標是一致的。了解受苦意義,就能超越痛苦。
「你可能不痛苦,因為有心理準備。但這是你的選擇,不是你家人的選擇。昂山素姬的決定是她的選擇,丈夫和兒子才是犧牲,(李柱銘:你可以這樣說)你太太與兒子願意讓你坐監嗎?他們擔心,對你才是最痛。」
「當然,若他們不想,若我坐監會令他們傷心,我更加難過,但兒子已經長大了。」昨天的孩子,曾跟爸爸討論佔領中環。「他已經跟我說,不想我這樣做,但他明白。我也不想這樣做,甘心情願任我揀,我不會這樣做,但現在是有需要。」
「你怎樣跟兒子說?」記者問。「這是我們的事,我不想談。」當李柱銘參與佔領中環觸及兒子同意不同意,我們走過的民主路,真的不短了,而他也讓兒子一個時代接着一個時代的擔心父親。
97 年前,李祖詒12歲到英國讀書,晚上哭起來,擔心父親留在香港最終會坐監。現在,父親主動準備要去坐監,兒子不同意,似乎是合理的劇情發展。一直跟政治爭 奪父親,李祖詒說過永遠不會從政。少年反叛期,他因為想擺脫父親的影子,終止英國法律課程,回港在《蘋果日報》工作超過一年,之後又主動要求返回英國繼續 修讀法律,2008年當上大律師,較多處理刑事案件,在父親眼裏,他最擅長盤問證人,會不會有天也去爭取民主,父親認為現在還是不會知道的。
「民主不能過戶、不能傳給兒子的。」記者善意說。
「做大狀也不能過戶的。」兒子的獨立性,才是父親最大的驕傲。我們不可以硬要一個人改變,惟有一個人願意作出改變。但上一代的說話,很多時都在不知不覺中變成我們實際的行動。有一次,李柱銘收到兒子的長途電話,看見區號,第一句就問:「你是不是在長城?」
「你怎知道?」兒子問。
「你一定是在長城,打電話給我,要做好漢。」李柱銘曾經對兒子說,祖父有言:「不到長城非好漢」,他勸勉祖詒有機會就要回去認識一下中國。當年他出任基本法起草委員,就總共到過五次長城,直至他無法回國。
「從政以來,有沒有想過參選行政長官?」
「如 果早期香港有普選,1997普選行政長官,我會參選。但當然要得到民主黨派支持,才可參選。」他說李鵬飛及曾鈺成都把2007及2008年普選寫在黨章 裏,大家曾經相信三黨可以輪流執政,可以循序漸進,造就如台灣一樣的民主發展。「若交給香港人處理,我們已有普選,毫無疑問,沒有幻想,也不會令我們害怕 共產黨。」
「民建聯也被騙嗎?」
「他自己也難做,所以到現在也不是最受歡迎的政黨。」山頂仍然下着大雨,等無可等,大家決定起行到外面拍攝。李柱銘說:「搞民主,也就是這樣的。」
希望死後也是民主的骨
4月15日,第三次訪問。看着李柱銘走入辦公室,這趟記者先問:「今天午睡了沒有?」他一邊握手一邊精靈地笑,「睡了。」4月10日《明報》頭版李柱銘方 案,4月11日他開記者會公開收回方案,並對自己違反真普選原則的言論徹底致歉,「老貓燒鬚記」很快落幕。他計的數很簡單,沿用現時特首選舉委員會的方法 組成提名委員會,最少讓五個候選人出線,按目前200多名不受中央操控的泛民選委,應可取得足夠票數讓泛民候選人入閘,再一人一票選特首。可是,目前 1,200名選委是透過功能組別選舉產生,只有21萬選民有權投票,全港300多萬選民被拒門外,完全不符合平等和普及的國際標準。這條數學分析 在訪問裏變成方案而他不警醒,並且回應是最後底線。按他所說,這是他從政以來犯下最大的「蝦碌」錯誤。他聲稱方案的誕生,是1月6日城巿大學政改論壇前自 己思考出來的,從來沒有任何北京、建制或是政府裏的人跟他討論過,「或者有些人心中有數,我不知道,我是從沒聽過。」他4月初也曾跟一組智囊及學者作過類 似的分析。
最清晰的訊息是,李柱銘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認錯,行走江湖,人情事理,他一點不懵懂。「誰人說我錯我都同意,從談判角度、策略,都不應這樣儍。背棄原則更加錯,但我不是有心背棄原則,我身體上每一個細胞都不會這樣做。」
「有 些人把我形容得好聰明,甚麼走曲線,我不是這種人。」等候普選是他後半生的願望,但在原則之前,不能急於求成。若果佔領中環是愛與和平先行,謾罵是不需要 的,聽到謾罵而不高興更加不需要。「若果有人說,死老嘢,說那麼多幹嗎?這都是fair。說我死老嘢不要緊,但年紀比我大的人會不開心啊。」
他背起所有責任,不怕年輕人用粗口罵他,寧願別人罵他儍、罵他愚蠢,甚至寧願訪問時自己睡着了,最怕別人誤會他像浮士德一樣把靈魂賣給魔鬼。
「你沒有放棄自己的政治信仰?」
「當然沒有,就算我死了,變了骨,我都希望這是民主的骨,而不是放棄了民主的骨。」年輕的人說生死很容易,因為他們感覺遙遠。年長的人說生死也很容易,因為他們看得通透。時間有時是比夢想走得快的,他說到民主白骨,聽的人都感覺到三尺內的傷感。
戴 卓爾夫人與鄧小平82年就香港前途的談判,精髓無非在於控制(control)。香港主權治權,無非是英國控制還是中國控制。當時共產黨等待收回香港等了 30多年,再等「97」,也等了15年。最終,鄧小平看不到香港回歸。今年4月8日,鐵娘子過世。短短接觸李柱銘兩至三星期,真實又戲劇性的事情都發生 了。政治沒有永遠,有時是無止境的等待,只有靈魂可以對自己忠誠。
一個政治家為甚麼會突然在民主原則裏「蝦碌」,真相留給自己,信任,是公眾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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